作者：黎葉 廣東華進律師事務所律師

　　一、實用藝術作品宏觀立法司法背景

　　在立法層面，保護著作權的國際公約《保護文學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明確要求成員國對實用藝術作品加以保護。從我國著作權法的規(guī)定來看，1990年《著作權法》開始明確規(guī)定了美術作品，但并沒有規(guī)定實用藝術作品。我國在1991年10月15日加入上述公約以后，為與國際接軌，頒布了《實施國際著作權條約的規(guī)定》，專門增加了實用藝術作品保護的規(guī)定?！秾嵤﹪H著作權條約的規(guī)定》第六條規(guī)定，“對外國實用藝術作品的保護期，為自該作品完成起二十五年。美術作品（包括動畫形象設計）用于工業(yè)制品的，不適用前款規(guī)定?！痹谥鳈喾ǖ谌涡薷倪^程中，立法者曾試圖規(guī)定實用藝術作品，并將其作為與美術作品平行的獨立的一類作品,即201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修訂草案送審稿）》第五條第（九）項“實用藝術作品，是指玩具、家具、飾品等具有實用功能并有審美意義的平面或者立體的造型藝術作品”，但最終仍未采納對于實用藝術作品的規(guī)定。

　　在司法層面，多年的著作權司法實踐中，由于立法對于實用藝術作品沒有作出明確規(guī)定，人民法院對待這類作品的性質，特別是其與美術作品的關系以及這類作品的構成要件存在一定的分歧。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簡稱“北京高院”）于2018年4月發(fā)布了《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侵害著作權案件審理指南》（簡稱《審理指南》），其中第2.6條規(guī)定，“實用藝術作品中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藝術美感部分可以作為美術作品受著作權法保護。專利法、商標法、反不正當競爭法能夠提供保護的，不影響當事人對其中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藝術美感部分主張著作權法保護。”2021年7月份，最高人民法院（簡稱“最高院”）公布的第28批，第157號指導案例明確了我國實用藝術作品受著作權法保護的內容：“對于具有獨創(chuàng)性、藝術性、實用性、可復制性，且藝術性與實用性能夠分離的實用藝術品，可以認定為實用藝術作品，并作為美術作品受著作權法的保護。受著作權法保護的實用藝術作品必須具有藝術性，著作權法保護的是實用藝術作品的藝術性而非實用性?！北本└咴旱摹秾徖碇改稀泛妥罡咴旱?57號指導案例明確了實用藝術作品的性質及著作權保護條件，對于推進我國實用藝術作品著作權司法保護具有特殊的意義。

　　二、傳統(tǒng)宮燈型音箱造型案情簡介

　　大川公司生產的LED藍牙音箱燈在中華傳統(tǒng)宮燈的基礎上，融入歐美時尚元素，憑借環(huán)形波紋、皮式提手、中部鏤空及底部正多邊形音箱創(chuàng)作獨具新穎時尚的表達。以簡潔的藝術表達方式產生東西方文化和諧交融的審美效果，產品受境外消費者青睞。大川公司于2017年11月28日進行作品登記，作品登記證書顯示其LED藍牙音箱燈整體為橢圓臺體，上部開有“U”形槽，鑲嵌有金屬環(huán)及提手，臺體表面有環(huán)形波紋，底部安裝有正多邊形音箱，音箱下安裝了三個錐臺燈腳。作品登記證書記載的作者及著作權人均為大川公司，創(chuàng)作時間為2016年6月6日，首次發(fā)表時間為2016年9月21日。

　　2016年6月，大川公司委托搏冠公司生產涉案燈具。搏冠公司受其營業(yè)范圍限制，將其生產的燈具以佰彩公司名義與大川公司定牌加工出口。2017年3月，大川公司與搏冠公司終止合作。2017年6月大川公司發(fā)現(xiàn)其客戶荷蘭Nikki公司銷售第三方制造的涉案燈具復制品，遂將其起訴至荷蘭法院。Nikki公司供述其涉案燈具由香港KIWA公司提供，香港KIWA公司的產品又由佰彩公司生產并供貨。大川公司認為佰彩公司未經大川公司許可，擅自使用、復制、發(fā)行、展覽涉案被控LED藍牙音箱燈，其行為嚴重侵犯了大川公司的著作權，遂在我國法院對其提起訴訟。

　　一審法院經審查，認為該LED藍牙音箱燈的主要部分為橢圓臺體被等分的設計，而橢圓臺形、環(huán)形波紋、臺體被等分的要素已進入公共領域，不能體現(xiàn)作者對燈具的線條、形狀及其組合的個性化表達，達不到最低限度的創(chuàng)造性的要求。至于大川公司主張的該LED藍牙音箱燈設計有用于放置冰塊、香檳的“U”形槽，底部放置音箱的功能部分以及燈光與音樂的結合，均不是著作權法意義上美術作品的保護內容。使用多年的設計作品不受著作權法保護，將對大川公司的海外銷售造成極大沖擊，故大川公司向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

　　三、案件審判焦點分析

　　認定涉案音箱燈系實用藝術品，需兼具實用性與藝術性。由于實用功能屬于思想范疇不應受著作權法保護，作為實用藝術作品受到保護的僅僅在于其藝術性。故實用藝術品要作為美術作品受著作權法保護，除需滿足關于作品的一般構成要件及美術作品的特殊構成條件外，還應滿足具有較高美感，可使一般公眾將其視為藝術品，以及實用性與藝術性可以相互分離的要件。

　　（一）涉案音箱燈具有一定的獨創(chuàng)性高度，具有藝術性

　　在本案LED音箱創(chuàng)造完成前，沒有人將“環(huán)形波紋”等元素運用到音箱產品中。從實用性的角度考慮，音箱的外表面并不適合做成波浪狀，因為將波浪狀的外表面作為發(fā)聲部位，會使音箱發(fā)出的聲音受到其他波紋的阻礙，對音質產生影響。本案的LED音箱，為了保證藝術性高度，以及保證設計上的完整性，創(chuàng)造性地把音箱出音口設置在藍牙音箱的底部，使得LED音箱整個箱體均呈現(xiàn)環(huán)形波紋狀。大川公司設計師為了實現(xiàn)這個富有美感的LED音箱設計，進行了非常大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故“圓臺狀”和“環(huán)形波紋”這類設計元素都不應當被機械地認為是屬于公共領域的設計元素。設計師通過設置不同的圓臺和波紋參數(shù)，使這些元素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形狀，并且給人不同的主觀感受。本案的LED音箱，經過多次設計修改，在傳統(tǒng)“圓臺狀”和“環(huán)形波紋”的基礎上調整了圓臺長軸和短軸的比例以及波浪紋的波長、曲率，使LED藍牙音箱整體呈現(xiàn)造型優(yōu)雅、線條流暢的藝術效果，這是對公有領域素材的重新創(chuàng)作。

　　涉案音箱燈由燈體、皮質提手和小支柱構成；燈體縱切面大致呈上、下兩端缺失的橢圓形，被若干等距且相互平行的凸起條紋橫向環(huán)繞，燈體上端設有銀色金屬材質的環(huán)形頂部，頂部內設有“U”型凹槽；環(huán)形頂部兩側固定有黑色皮質提手，當提手靜置于中間位置時，其弧度與燈體縱切面呈現(xiàn)近乎橢圓形狀；燈體底部環(huán)向均勻排布有四個類圓柱形小支柱。對音箱燈而言，燈體的凹凸條紋及弧度設計、環(huán)形頂部設置、凹槽位置與形狀，提手的材質、位置、長寬及由長度所決定的提手弧度，小支柱的數(shù)量及排布等設計方案，均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者的取舍、選擇、設計、布局等創(chuàng)造性勞動。

　　涉案音箱燈系在中華傳統(tǒng)宮燈的基礎上，融入歐美時尚元素，以簡潔的藝術表達方式產生東西方文化和諧交融的審美效果，富有欣賞價值，充分展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者的藝術想象與表達，具備美術作品的藝術創(chuàng)作高度，可以使一般公眾將之視為藝術品。

　　（二）涉案音箱燈的實用功能能夠與藝術美感相分離

　　所謂實用性與藝術性可以相互分離，是指具備實用功能的實用性與體現(xiàn)藝術美感的藝術性在物理上或觀念上可相互分離。

　　本案的LED藍牙音箱，整體上成修長橢圓形，燈罩本體上由層層波浪形線條凹凸呈現(xiàn)，燈罩開口設置圓弧形凹槽，邊緣用圓環(huán)形邊框裝飾，其外形的美感源于其半透明燈罩流暢的弧線在若明若暗的含蓄燈光中勾畫出音箱的立體造型。音箱底座設置多個圓柱體支柱，中間部分呈π線條設置音箱，恰到好處地隱藏了音箱，保留了整體的美感。特別是整體設置成特定比例的圓臺狀，提手弧度設計能與音箱的主體部分連接后形成一個橢圓。而音箱主體一層一層的環(huán)形波紋設計，具有非常優(yōu)雅，簡約的美感，且LED音箱功能并不依賴圓臺狀和環(huán)形波紋等藝術性設計內容而存在，其實用性與藝術性能夠恰當分離。

　　涉案音箱燈的實用功能主要在于頂部放置冰塊、底部放置音箱、內部安裝有LED燈、手提帶方便攜帶等，其藝術美感主要體現(xiàn)在燈體弧度、凹凸條紋、內置“U”型槽、皮質提手等造型設計所展現(xiàn)的東西方文化交織的審美效果。改動涉案音箱燈的前述造型設計，其作為音箱、燈具、容器等實用功能并不會受到影響，即涉案音箱燈的實用功能與藝術美感能夠進行分離并獨立存在。故涉案音箱燈系兼具實用功能和審美意義的立體造型藝術作品，具備相應的藝術創(chuàng)作高度，屬于著作權法保護的美術作品。

　　（三）涉案作品創(chuàng)作完成前在國際互聯(lián)網上已有類似設計公開，是否不具有獨創(chuàng)性

　　被告佰彩公司提出涉案作品系抄襲已上傳至互聯(lián)網的在先作品toppot戶外花盆和honey燈，不應受法律保護。

　　在網站的性質、系統(tǒng)運行機制、圖片上傳代碼設置等均無法確定的情況下，很難證明相關圖片的網絡上傳時間，也難以證明toppot戶外花盆和honey燈的創(chuàng)作完成時間。即使toppot戶外花盆和honey燈的創(chuàng)作完成時間早于涉案作品，也不足以據此否定涉案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

　　涉案作品與toppot戶外花盆相比增加了銀色金屬材質環(huán)形頂部、皮質提手及小支柱，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者的取舍、選擇、設計、布局等創(chuàng)造性勞動。涉案作品與honey燈相比，整體輪廓存在較大差異，除去凹凸條紋因素，涉案作品的燈體橢圓弧形線條流暢，honey燈燈體中間部位大致呈豎直狀，上、下兩端呈弧線設計；涉案作品的銀色金屬環(huán)位于燈體頂部，honey燈的皮質邊豎直環(huán)繞于燈體頂部外圍，且底部無小支柱設計，前述差異亦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者的取舍、選擇、設計、布局等創(chuàng)造性勞動。事實上，所有的設計都是對現(xiàn)有基本設計元素進行再創(chuàng)造后，融合到具體產品設計中。

　　（四）涉案音箱燈的作品著作權權屬舉證責任

　　大川公司為證明其享有涉案作品著作權，向法院提交了作品登記證書、產品設計圖紙、采購合同、付款單等證據。前述證據顯示，涉案音箱燈于2017年11月28日進行作品登記，作品登記證書記載的作者及著作權人均為大川公司，創(chuàng)作時間為2016年6月6日，首次發(fā)表時間為2016年9月21日。

　　案外人諾曼特公司于2016年6月即與佰彩公司簽訂合同，委托其制造涉案音箱燈。但由大川公司支付相應款項，搏冠公司、佰彩公司等對該事實不持異議。大川公司二審提交的電腦設計圖紙的最后修改時間亦是在2016年5、6月份。由此可見，佰彩公司等首次受委托制造涉案音箱燈的時間與前述作品登記證書記載的創(chuàng)作時間、電腦設計圖紙的最后修改時間相符。雖然委托方及產品設計圖紙的署名均是案外人諾曼特公司，但從諾曼特公司簽訂合同、大川公司支付款項這種合作方式來看，諾曼特公司與大川公司之間存在一定的關聯(lián)關系。

　　最高人民法院在2020年11月16日發(fā)布的《關于加強著作權和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保護的意見》第四條進一步規(guī)定，“適用署名推定規(guī)則確定著作權或者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歸屬且被告未提交相反證據的，原告可以不再另行提交權利轉讓協(xié)議或其他書面證據?！痹跓o其他相反證據的情況下，可以認定大川公司系涉案作品的著作權人。在大川公司已經提交了作品登記證書、設計圖紙等證據的前提下，搏冠公司、佰彩公司等否認其為涉案作品的著作權人需要提供相應反證。若要求大川公司提供詳細創(chuàng)作過程等更進一步的證據方能證明其著作權人身份，則無疑賦予其過高的證明責任。

　　四、結語

　　二審法院認定涉案音箱燈系兼具實用功能和審美意義的立體造型藝術作品，具備相應的藝術創(chuàng)作高度，屬于著作權法保護的美術作品，且大川公司享有涉案音箱燈的作品著作權，故撤銷一審判決，責令被告停止侵害大川公司“LED藍牙音箱燈”著作權的行為。

　　關于實用藝術作品司法保護，啟示如下：

　　1、保護外國實用藝術作品的法律依據是《伯爾尼公約》《實施國際著作權條約的規(guī)定》和《著作權法》；保護中國實用藝術作品的法律依據是《著作權法》《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盡管《著作權法》《著作權法實施條例》本身并沒有關于實用藝術作品的明確規(guī)定。

　　2、司法實踐中，多數(shù)法院認為實用藝術作品屬于美術作品的范疇，第157號指導案例——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民申6061號民事裁定書明確指出實用藝術作品作為美術作品受我國著作權法的保護。達到美術作品審美高度的，則認定構成美術作品并予以保護；沒有達到美術作品審美高度的，則駁回原告的訴請。

　　3、除同時滿足關于作品的一般構成要件及其美術作品的特殊構成條件外，還應滿足其實用性與藝術性在物理或觀念上可以相互分離的條件。兩者物理上可以相互分離，即具備實用功能的實用性與體現(xiàn)藝術美感的藝術性可以物理上相互拆分并單獨存在；兩者觀念上可以相互分離，即改動實用藝術品中的藝術性，不會導致其實用功能的實質喪失。在實用藝術品的實用性與藝術性不能分離的情況下，不能成為受著作權法保護的美術作品。